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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山有雨(二十五)

章钧冉将洞庭湖、浩气盟、成都、唐门、五毒、融天岭、苍山洱海和无量山分别写在八张纸片上,再分别将纸片揉成纸团,让竹伊季从中抓了一个。

章钧冉打开纸团翻过去,将写着字的那一面递到竹伊季眼前。

上面写着一个三字地名——

融天岭。

“这是我们接下去要去的地方,你自己抓的。”

 

融天岭在西南巴蜀一带。

是并无令人惊艳的美景却以意境取胜的地方之一。

既然天意如此,那也只好去伤春悲秋一下了。

 

融天岭离扬州很远。

章钧冉找城外驿站的车夫打听了一下,车夫告诉他,一般他们去融天岭的路线是经洛道北上,一路过洛阳、天策、太原、苍云,至阴山大草原转而往西,至黑戈壁,再往西南而下,入龙门荒漠,经昆仑,然后一路东南而下,到达融天岭。

对于大唐车夫界的套路,章钧冉不是很理解。

 

但无论如何,洛道是必经之地。

路途遥远也并不全然是坏事。

因为可以消磨更多的时间。

 

入了洛道之后,章钧冉选择往南前往巴陵。

巴陵镇外有大片的油菜花田。

在这个时节,田地里的油菜花只有刚长出的叶子,并且已经停止了生长。

要等到明年春天,才会重新轰轰烈烈地绽放出那一大片耀目迷眼的灿黄。

 

西出巴陵镇,一路向前。

留宿孤山集时,竹伊季告诉章钧冉,他曾经在跨江吊桥上遇到过一位道长。

对方点明了自己的一件心事。

“是何心事?”章钧冉不免有点好奇。

竹伊季撇开目光,好像有点脸红。

“伊季?”

章钧冉不明所以地往前凑了凑。

“没……没……,没什么……”竹伊季脸红得比刚才明显了些,转开了去,拉远自己和章钧冉的距离,因为着慌,连剑眉都皱了起来。

章钧冉看了他一会儿,没再追问,只觉得竹伊季这种样子好看得很,自己的脸上则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笑意。

 

然后在戏龙滩坐了竹筏,去那江流集。

经过跨江吊桥底下的时候,章钧冉便问道:“伊季,你说的那位道长,就是在这上面遇见的?”

竹伊季抬起头望着吊桥,脑中回忆着那次偶遇的情形,语焉不详地道:“正是。那天我的心情很差,他问我怎么了。后来,他还说起他有一位倾心爱慕之人。”

“你为什么心情很差?”

还不是因为你。

竹伊季默不作声地嘟了嘟嘴。

脸上却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神情。

章钧冉逗笑道:“又不肯告诉我?”

竹伊季嘟着嘴道:“章大哥,你别捉弄我了。”

章钧冉故作讶异:“我何时捉弄你了?”

竹伊季不知如何回答,突然就伸出一只手到江中,撩起水往章钧冉泼去。

竹筏窄小,章钧冉虽想躲闪,却无处可避,少不得要被泼湿一些。

竹伊季见状便笑起来。

章钧冉也笑了,忙道:“伊季,别闹,等下筏子翻了。”

不过天气寒冷,江水冻人,竹伊季动作并不大,只是很有分寸的一点水。

真要让章钧冉挨了冻,他又哪里舍得。

 

之后便又在江流集留宿一晚。

隐元会有人来报,依然没有夭海煦的消息。

竹伊季很矛盾,既失望,又松了一口气。

好歹到现在还没有人告诉他,夭海煦已经不在人世了。

 

心里存着的念想,微微茫茫,像迷失在汪洋大海上的小舟,漫无边际,身不由己。

无法靠岸停泊,海上满是白雾,也看不清航行的方向。

所能做的,只是继续在时间里飘摇。

 

法王窟所在的龙缘山,位于白龙口地界最东面。

这次章钧冉带着竹伊季要从白龙口去往成都,却是打最西面走的。

便于他们借宿的龙隐村,在靠近成都地界之处,白龙口地界的北面。

他们由南向北而行,途中只好在野外露宿。

 

第一次相遇的那天,他们在扬州运河码头附近的田舍里生火歇息。

那个时候还有片瓦遮身,现在却是要幕天席地了。

找了个相对隐蔽安全之处,万幸没有逢雨。

身上有在江流集补给的干粮,吃完等天黑下来,二人便生起了火堆。

 

火光映照着彼此的眉眼。

或许是天冷又烤着火的缘故,竹伊季的脸颊上红扑扑的。

不说话的时候,往往垂敛着两眼的桃花,只能看到弯弯长长的眼睑边缘轻柔如羽的眼睫。

轻柔得令人心痒。

 

看得久了,章钧冉就觉得如在梦中。

并非不真实,只是太过美好。

使眼前关于竹伊季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梦一般的色泽。

最真实的梦,和梦一般的真实,两者极为相似,却又有着本质上的不同。

 

火光之中,章钧冉眉间的竖纹越发清晰地显现出来。

在如月俊眉、如星朗目之上,眉间之纹只使得他更添令人怦然的英气。

虽然相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,这种情形之下,竹伊季依然不敢多看他。

明明刚开始的时候毫无障碍的,心里坦坦荡荡,一起笑闹,四目相对,也只是让那时候的竹伊季觉得开心而已。

 

虽然竹伊季觉得,早在自己察觉到自己的心思之前,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俊朗而英挺的男人。

但他唯有在尚未意识到这种情念的那些时间里,才是真正坦然的,也才是能够坦然的。

同样是在喜欢着,却丝毫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念头。

等一下,所谓奇怪的念头是什么?

啥是奇怪的念头?

他为什么会突冒出“奇怪的念头”这种奇怪的念头?

 

竹伊季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
只觉得朦朦胧胧的有什么在那里,却又连究竟是在哪里也不知道。

只是再看到章钧冉的眼角眉梢时,自己好像就会变得很奇怪。

那眉间的竖纹,让他时常会有伸手去抚平的想象。

可是又舍不得它消失不见。

因为不见了,这个人就不是他所知道的章钧冉了。

就变成了其他人。

只要一想到没有章钧冉这个让他这么喜欢的人存在,竹伊季就会不舍到连心都揪了起来。

他不要。

 

竹伊季自己胡思乱想着,突然用力地摇了几下头 。

不要。

 

章钧冉纳闷地笑问道:“伊季,你怎么了?你在想什么?那么出神。”

“……”

我在想我好喜欢你。

不是。

“没有什么,我……我要睡了。”

“那就睡吧,也不早了。”章钧冉的目光和话语声中仿佛都带着几许宠溺。

于是二人就找出两件旧衣铺在火堆旁的地上,又将自己的棉袍当做被子,躺下盖上睡了。

 

虽说竹伊季心事重重,却终究架不住一路风尘,人困马乏。

所以辗转了几回,二人便先后相差不多时,皆入了黑甜之乡。

 

龙隐村的清晨,章钧冉和竹伊季躬身向借宿的民家道谢辞行,双双翻身上马,马蹄扬起,向北入了成都。

从成都的广都镇往西,就将进入他们的目的地融天岭地界。

而若从广都镇外往南,便是五毒与唐门两大门派分别所在之地。

 

到了广都镇之后,隐元会又来报过一次同之前一样的消息。

在没有确定夭海煦的生死下落之前,报酬是不会被收取的。

但这分毫也不能令竹伊季感到好过一些。

所以在接到报告之后没多久,他就去广都镇的酒楼喝酒了。

 

或许是因为隐忍克制了一路,而前方即将到达的是一个带有终点意味的地方。

章钧冉自然是陪着他一起。

看着他别光喝酒不吃饭,也别喝成个醉汉。

虽然竹伊季容颜俊雅,但再好看的醉汉也毕竟是个醉汉。

并没有什么好处。

 

看着竹伊季酒差不多喝足了,就被章钧冉拦下来,将他连哄带拽地弄回了客栈。

又费半天劲哄着他入了睡,章钧冉才回自己的客房睡下。

总的来说就算喝了酒,竹伊季也并不难哄,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温柔。

于章钧冉而言,对方是竹伊季的话,这两样自然都不成问题。

 

翌日,无数个清晨中的又一个清晨。

广都镇的上空有云。

冬日的云。

天已经亮了很久,却看不见朝阳。

 

客栈的旅人们陆续开始动身启程,各奔东西。

章钧冉和竹伊季是他们之中的两个。

并辔而出,马蹄声由缓渐疾,踏行在广都镇外向西的道路。

愈行愈远,直至仿佛从未来过这里。

 

十岁的男孩儿有很长的一头黑发,高高地在脑后挽起,发梢还直垂到腰下。

用来挽发的是甚至更长的靛青发带,与衣服上的一部分颜色相同。

左右两侧各有两枚银色的金属发夹,造型别致,更像是装饰。

一直背在身后的是一把机关弩,对成年人来说应该太小了,但在他身上却已经大得很醒目。

 

身上虽然也有装饰之物,但从头到脚,连高高挽起的长发,都透着利落之感。

五官堪称精致而不失可爱。

眼神清澈如水,干净得不可思议。

但同时,看上去很聪明。

让人不禁不敢小觑。

 

和他同处一室的人,比他大了许多。

二人正对坐着用饭。

男孩儿不时地往对方的碗里夹菜。

对方轻声道:“够了,君焰,你自己多吃点,乖。”

唐君焰不说话,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。

 

视觉中的景物开始变成类似于一种叫做“朽叶”之色。

色如其名,扑面而来,满目皆是。

与洛道不同的压抑感,来自于漫山遍野色彩的厚重。

章钧冉和竹伊季勒马停在被染成朽叶色的风前——

融天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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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-09-0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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